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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4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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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4章

小夢穿得幹幹凈凈,頭發梳得平平整整,揣了平日繡的兩張小手絹,戰戰兢兢去大將軍府。

不是找虞夏青。

虞夏青在雁渡山外尚未歸來。

而今住在大將軍府的是小太子姬崇旭還有太傅張靜荷。

小夢欲見的是張靜荷。

七日前張靜荷來過,小夢坐了一夜,也想了一夜。想明白了一些事,卻又陷入更深的仿徨。

話本總喜歡寫一貧如洗的書生遇見狐妖女鬼,狐妖傾心,女鬼動情,幫書生遇見高官的女兒。書生或是與小姐一見鐘情,或是救了重病的小姐,得小姐以身相許。而後書生高中歸家娶了小姐,成就一番佳話。

羅一三曾與小夢道,此類書寫的不過是文人的胡思亂想,在肉身存在之地渴望得不到之物,便巴望寫幾行字,從字裏行間做夢,以求狐妖花仙一親芳澤。

“最後書生總將狐妖花仙拋棄掉並堂堂正正做人。”羅一三大笑說那些話本家著實可笑,遠不如他,糜爛得堂堂正正。

羅一三說的那些話小夢不能徹底聽懂。

基本的卻還是明白——書生最終能娶高官小姐真正的緣由是金榜題名,前途似錦,而不是狐仙花妖相助。

七日,她終於鼓起勇氣來找張靜荷。

小夢本以為會吃閉門羹,不想張靜荷竟接見了她。

“你很有膽量。”張靜荷在書房接待小夢。她才給姬崇旭上了課。看旁人時張靜荷目光總是清冷而無情,唯有面對姬崇旭時,才會流露一絲旁人永遠見不到的溫柔笑意。

“請坐。有何事。”張靜荷聲音溫柔,目光犀利。

坐於她面前,小夢忽覺自己回到當初作為犯人坐在虞夏青面前時的不安。諾諾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。

“要錢?”

小夢搖頭。

“要權?”

小夢趕緊搖頭。

“送客。”

心口一急,小夢慌慌張張起身獻上自己繡的兩方手絹,張靜荷面無表情收下,覆又道送客。

慌亂無措間,小夢趕緊道:“民女有事求見大人,大人貴為太傅,見多識廣,民女……有一事不解,欲向大人求助。不知大人可願解答民女疑惑。”

“說。”

小夢吞了一口唾沫,手指幾乎掐入肉中。“大人,百姓要如何才能獲得高位者的認可。”

一番話,竟將張靜荷問住。

一旁的閹人大罵小夢:“不懂規矩!”

被罵後小夢越發結結巴巴,卻還是努力望向面色比之前還陰冷了幾分的張靜荷,道:“即便是達官貴人,祖輩不定也是貧賤出身。即便是……百年前頗負盛名的邢家,而今也不過剩下民女這個最初不過是賤籍的獨苗。”

頓了頓,見張靜荷凝神聽得仔細,小夢終有了一絲勇氣,長長吸了一口氣,緩緩呼出,慢慢道:“民女有心覆興邢家,卻不知如何做,還望太傅大人指點一二!”

立在一旁的閹人倒抽了一口涼氣,那人盯著小夢,蠕動嘴唇,許久才罵道:“你可別忘了你最初不過……”

“賤籍。民女心知肚明。”小夢神色漸漸如常。

就像跨入一道河流,立在河畔時會瞻前顧後,但當真正踏入河水中,那不安卻淡了,滿心只想著如何才能平安渡過這條澎湃的河。

“民女商家出身,後因歹人陷害……”說道“歹人”時,想到大青,小夢心口一緊,卻依舊神色如常道:“後民女入了娼籍。身份低賤。虧得將軍垂憐才得了個平民身份。”

一閹人滿口憐惜,道:“女娃娃一個,終究要嫁人,嫁人後便隨了夫姓,至多被人尊稱一聲邢夫人。”

小夢仰頭,盯著那閹人,輕輕咬了咬唇。“可民女——就是想做。既是邢家最後一人,自得恢覆家族榮耀。皇、皇後娘娘都能收覆雁渡——”

“放肆!你是什麽身份!”吼人的是張靜荷身邊的大太監。

小夢被吼,嚇得縮了縮脖子,情知自己說錯了話。

張靜荷道:“泡茶。”

大太監一驚。

“泡茶。”

得令,大太監帶一幹等閹人退下。他盯著小夢,滿目猶疑。

“邢家……”張靜荷合上書。目光始終帶著一絲冷。“你一個無依無靠的小丫頭,如何會想到此事。”

“那日,太傅大人說的……”在青園時,張靜荷道:邢家在錦花王朝能人輩出,不想唯一的後人這般畏畏縮縮,巴望著攀附將軍。

“民女,大人的話民女記得分外清楚。那日也曾想,虧得上天垂憐留下民女這條命,民女總應讓這條命有些用處。”

張靜荷聽得仔細,似乎頭一遭遇見般將小夢上下打量,眉宇間的寒似乎淡了幾許。

閹人送來泡好的茶,尖著嗓子對小夢道這是極品新茶。“可別浪費了。”

小夢趕緊吹吹,又淺淺品了一口,茶色清澈,帶著淺淺的茉莉花香。細品,又與普通茶葉卻似乎沒有太大不同。

閹人捂著嘴笑,尖著嗓音道:“此茶,一般人也品不得。”

端著茶盞,小夢咬唇,想了許久,道:“民女學。”

“哼。自幼寒苦之人……”

“民女定好好學。只是——”小夢壯著膽子道:“只是,這個學來,有何用?”

“你——”那閹人面上的怒意再也遮掩不住。偏是見張靜荷冷冰冰的目光又緩和了幾分,心中再不悅也不敢妄言,只絮絮叨叨在張靜荷邊上耳語道小夢未見過世面。

“不過是茶,會品是本事。不會品也不是大事。”令閹人退下,呵退左右。張靜荷擱下茶盞。“繼續說。”

小夢略松了一口氣,卻又陷入更甚的恐懼中。本想仔細斟酌過詞句。張靜荷卻道而今不過她二人,直說無妨。

鼓起勇氣,小夢道:“民女想著振興邢家,不玷汙長輩的榮耀。可前思後想,卻怎都想不透如何做才好。”

朝廷允許女人考狀元入仕途,可她沒這個本事。

“想不明白,欲做,卻不知如何做。故,前來向太傅大人請教。”

張靜荷道:“做好手中事便是。”

小夢似乎聽懂了,細想,卻又覺未曾聽懂。

“若你欲憑借努力填補你與大將軍身份間的鴻溝,本官奉勸你斷了此念頭。即便你有本事重振邢家,身份永是障礙。陛下總望著建一個天下太平、人人豐衣足食的大吳。可即便那一日到來又如何?宮中依舊需要閹人,富貴人家依舊需要奴婢。即便‘平等’更深,家產,地位、權勢,決定人與人等級之物遠比人所認為的多出許多。”

小夢認真聽著,忽又想到那閹人說的話,即便是虞夏青的娘親,娘家家財萬貫,也至多是“李夫人”。

她似乎懂了。

腦中生出一個念頭。

她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大跳。可那想法卻又化作翺翔的白鳥,展翅帶著她飛向蒼穹,一覽綿延不絕的雁渡山脈。

那一瞬,似乎她與虞夏青間的所有壁壘化為烏有。

原來重要的不過是彼此心中唯有對方。

“你目中有歡喜,可是想到了何事?”

小夢笑意綻放應道:“稟告大人,不過是民女一直以來存在心中的疑惑解開了。”

張靜荷也不問,只端茶細品。“夏青一直說你不錯。”又道既然如此,她倒有一事要看小夢如何解決。

片許,楓弱紅被帶了來。

他記得小夢,卻依舊愛答不理,小腦袋一揚,小嘴一竅,從小鼻子發出重重的一聲哼,分明一臉刻意的不屑一顧,水汪汪的大睛卻不住朝小夢身上瞟。小嘴張了張,越發一臉刻意的傲慢。“藍無藍媚可好?”

一雙大眼睛不停打轉,藏著幾分慌張。

分明在意好友,偏是不肯承認。

“他二人都很好。”小夢笑道。

一段時日不見。楓弱紅個頭沒怎麽變化,偏是相貌比之前還長得好,與成日在泥地摸爬滾打、臉上臟兮兮的,一天出門打三架的藍媚相比,甚至竟顯得有幾分楚楚可憐。

張靜荷拿了一塊糕點給楓弱紅,笑吟吟問:“那日問李夫子的問題,今日問問夢夫子。可好。”

小嘴一撇,楓弱紅拍了拍衣襟跪坐端正。陰陽怪氣地問小夢:“你可知‘茴香’的‘茴’有幾種寫法?”

小夢傻了,這問題上回在虞夏青門外頭偷聽過一次。回去還特意看過書。

幸好在那一日學會了“茴”如何寫,不然著實丟人。

能記住一種寫法她便已覺得自己又聰慧又能幹。

見小夢吃癟,楓弱紅得意非常,仰著小臉道:“你連這個都不知曉,如何做人夫子?”

張靜荷泠聲一哼。帶楓弱紅前來的閹人附身道這所謂的夢夫子說得比任何人都好聽,做起事來不也渾渾噩噩?“李家小姐都做不了的事,她如何能做到?”

閹人說話的聲音不小,生怕小夢聽不清。

小夢想想,蹲下,笑問楓弱紅:“那,你可知‘茴香’是何物?”

譏笑在張靜荷唇角落定,移動不得。

閹人抿唇,竟是不敢言。

楓弱紅用力眨巴了兩下眼睛,唇角耷拉。“那、那、那、那是,是,好看的!”

小夢笑道:“倒也的確好看。作何用的?”

楓弱紅慌了,眼珠滴溜溜打轉“做、做、做,做它應做之事!”

小夢險些笑出聲。解釋茴香可做香料,做菜時添一點,極好。“可懂了?”

楓弱紅小鼻子翹得更高:“哼,哼,哼!君子遠庖廚!”

小夢忍笑:“可若將來弱紅需獨自一人呢?”

“家裏有錢。”

“那,若家中無錢了?”

“餓死。”

小夢傻了,卻又笑了。楓弱紅每次對問題的回答總與小夢想的有所差異……

“為何想到餓死?”

“爹說,他在弱紅便有飯吃,弱紅沒有飯吃便沒了爹。沒了爹,便餓死。”

小夢忽然覺有些感動。

還真是童言無忌。

這才正色,牽著楓弱紅的小手,輕聲道:“可弱紅也可養爹娘,也可以給爹娘驚喜呀,所以……”

楓弱紅搶過話頭道:“知道何為茴香也算是驚喜?”

小夢覆又傻眼,

張靜荷笑出聲,覆又興致勃勃凝視小夢。

候在一旁的閹人瞠目,揉了揉眼,盯著面露笑意的張靜荷一臉不敢相信。

小夢未曾留意,只道:“弱紅,你爹……應該不認識吧。”

楓弱紅眼睛亮了,拽著小夢一個勁問什麽是茴香。小夢得了張靜荷的允許,帶楓弱紅進夥房,一樣一樣香料拿給他看,他學了不少,抓了幾把香料洋洋得意回家。

危機竟是解決了。

“你就不擔心他爹其實知曉何為茴香?也不怕他爹尋你麻煩。”

“過去聽將軍說楓大人學識淵博,卻對如何過日子一無所知。他但若尋我麻煩——我、我便受著!”

“你這人頗有幾分意思。難怪那孩子那般將你放在心上。”張靜荷收斂笑意道。嘆了一聲,道似乎從來這雁渡那日開始,虞夏青便與年幼時有了不少差別。眾人皆以為他變了,卻不想他偏是在小夢的事上保留了年幼時的堅定執著,不顧一切。

“或許正是由於你這胡來卻又令人歡喜的勁兒,才令他上了心。”

小夢抿唇,望著張靜荷,面上有了笑。

她來前曾打聽過張靜荷的前塵。

張靜荷本是先太子的妃子,太子在登基前一日意外而死。也有人道成婚後她便被先太子所不喜,名為太子妃實則長時間被囚禁於冷宮,也似乎曾有一個心上人。太子意外而死後張靜荷成了孤家寡人,皇帝曾允許她離宮成婚,她卻選擇留在宮中做女官。

“心上人?有。”張靜荷不怪小夢問得突兀,笑言的確曾有一個。算不得郎情妾意,情深意切。或許不過是頭一番心動,故而念念不忘。

“陛下與娘娘琴瑟和鳴。卻也有女只為一紙婚書所困,掙脫不得。在本官眼中女子並不是非要嫁一個男人方才顯得有用。”張靜荷輕輕握住小夢的手,望著她的眼睛。

“同理,也並非非要進得男人的家門方才是本事。身份,是鴻溝,你永遠避不開。”

“太傅大人為何與小人說這些?”

“先前李夫人道你就是個勾引她獨子的狐媚子。一早便有了幾分偏見,既然你有膽量來尋本官,終究有點兒用處。”

不過一句話,似乎也算不上鼓舞,小夢卻覺自己從頭到腳都有了力量。

她最初找張靜荷只為自己心中看似遙遠而不可及的渴望。今日說了許多,偏是“如何做”,張靜荷未曾說。

可她卻似乎懂了。

離開大將軍府時又開始下雪,身著黑色鎧甲的士兵從白茫茫的雪色深處而來。為首那人騎著高頭大馬,黑色披風上繡著“虞”字。

虞夏青回來了。

他透過風帽看見了小夢,快馬加鞭,馬兒停在小夢身畔,玩耍般圍著她打轉。

小夢卻只望著虞夏青笑。再也不像過去那般只要到了虞夏青家門口便瑟瑟縮縮,憂心與他太過親近便會被李夫人責備。

尋到機會,手腳並用爬上他的馬背,從後面緊緊環住虞夏青的腰。

他的鎧甲帶著涼意。厚厚的披風上也沾染了沈重的雪。才抱緊,小夢就接連打了幾個寒噤。

“大魚,送我回去,可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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